又见荆轲冢,是在河南淇县。十数天前,刚在河北易县见过;而两年前,在山东鄄城也见过。淇县即朝歌,也即周之卫地。在曾经的商纣花花世界里,有壮士荆轲冢,着实诧异。而答案到也平常,因此地是荆轲故乡。《史记》:“荆轲者,卫人也”。
荆轲冢在城南两公里,折胫河北,滚滚麦浪中。折胫河之名,也与商纣有关。传说这里正是纣王偕妲己观涉,折樵夫之胫验髓之处,故名。想不到,当年纣王行暴之所,却是后世诛暴壮士出身之地,或许,这也是一种造化平衡吧!荆轲冢历史悠久,冢内所埋,乃一柄古剑。据说荆轲殉义,家乡父老感佩,寻荆轲之佩剑(非徐夫人剑)以葬,春秋两祭。现荆轲冢高墙四合,墙内几幅浮雕,一座巨冢,三间管理房,倒也显得清净肃穆,井然有序。而以前,荆轲冢一直保护不力,作为文保单位,险被国家摘牌。六十年代,公社修水利,挖掉了冢中条石;七十年代,村民造房筑路,取冢土以用;八九十年代,四周农地剥削,致冢日小。尤可恨者,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末,淇县师范学校校长李道三盗挖荆轲冢,将古剑卖与英国传教士,使国宝流落他乡。一个教育官员,以传授优秀传统文化为业,本是古迹保护者,却是个见利忘义,满嘴仁义道德,实则鸡鸣狗盗之徒。
河北易县荆轲塔
我以为,以上损坏,属物之伤害,更可悲者,还是对荆轲精神之伤害。史上不乏赞誉荆轲者。司马迁褒荆轲“立意较然,不欺其志,名垂后世”。陶渊明夸荆轲“其人虽已没,千载有馀情”。鲁迅更观点鲜明,他作《铸剑》,便是活脱脱另副荆轲刺秦王场面,他颂扬刺客复仇属春秋大义,是“生命的飞扬”。而非议荆轲者似乎更多。柳宗元说荆轲“勇且愚”,一面承认其勇敢,另一面批评其行为短视,故而愚蠢,说得还有些实在。朱熹说荆轲“匹夫之勇,其事无足言”,便满是鄙视,一介匹夫,何足挂齿。苏洵说荆轲“始速祸焉”,认为燕国速亡,荆轲是罪魁祸首。最厉害是司马光,说荆轲“怀其豢养之私,不顾七族,欲以尺八匕首强燕而弱秦,不亦愚乎”!应该指出,刺客行为的确不是一个好办法,故柳说其行为短视有一定道理,但不容否定,有时刺杀确能翻盘,特别是在封建专制时代,专诸刺王僚,不是达到了目的?故匹夫之勇岂能轻视?作为没有办法之办法,又何妨一试?而荆轲失利,确实加速燕国灭亡,然没有荆轲,燕国就能保存?其他五国并未派遣刺客,不是照样灭亡?多几个月苟延残喘,有意义吗?至于豢养,实在说得刻薄,然先秦刺客人格独立,荆轲与燕太子,只是士与知己关系,并非主仆关系,要说真正豢养,怕是形容司马光自己更恰当吧!从上述名人评价之不同,是否可看出,失意者往往评价正面,把荆轲作为反强权代表,得意者往往评价反面,把荆轲作为坏规矩代表。评价如此相左,与他们既得利益有关。特别是有宋一代,评价多持负面,有个原因,宋重文轻武,文官活得滋润,武将地位卑微,华夏民族之尚勇精神,至宋彻底完蛋。读宋历史,我们所见是一批读死书,写写文章吹吹牛皮的政客,自以为聪明无比,朝廷上巧舌如簧,一打仗如缩头乌龟。正因聪明人太多,故有宋一代宁愿偏居一隅,屈膝外族,而不敢奋起抗争。与“匹夫”荆轲相比,宋人相差太远。宋代,是个缺钙的朝代,摧折民族精神的朝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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令人心惊者,还是当代文学大师莫言对荆轲之评价:恐怖分子!“荆轲和911恐怖分子没有本质区别”。故在其作品中,荆轲是倒行逆施小丑,是正义秦始皇统一天下之绊脚石。大师小说精湛,然对历史认知怕有问题。小民认为,首先恐怖分子一说不确。恐怖活动之特征,大多针对平民,滥杀无辜,而刺杀行为或许有恐怖成分,但有特指性。另外,对古代人与事,不能用简单的非此即彼来界定,如肯定秦始皇统一功绩,就必须否定六国挽救国家存亡之抗争,这是一元历史观,也是文革笔法。因为六国抗争同样值得肯定,里面有反抗强权,保家卫国,以弱抗暴,舍生取义的价值观和崇高节操在。我们不但要宏观看历史,也要根据当时实际看历史。
说到恐怖,想起鄄城荆轲冢。鄄城是荆轲好友高渐离家乡,据说,是他寻来荆轲尸体葬于此。然此说可疑。因荆轲刺秦,只带勇士秦舞阳,高只到易水送别,并未同去。后因击筑水平高超,受始皇召见,乃是多年后之事,况被弄瞎眼睛,不久为给荆轲复仇,筑击始皇而殉难。故此冢,最多只是高为荆轲筑的衣冠冢。现已荡平,其祀庙尚在。旁有羊角哀与左伯桃合葬墓。羊左之交荡气回肠,只为一个义字,却与同为义士的荆轲水火不容,在阴间还要拚个你死我活,情节恐怖,着实令人感慨不已。羊左故事最早见汉刘向《列士传》,说羊左为好友,二人赴楚求仕,半途遇大雪,左度不能两全,遂将衣粮与羊,自己冻饿而死。羊在楚得了富贵,念念不忘左恩,寻尸而厚葬之。故事简单,歌颂羊左的重义知恩。过了一千五百年,故事演变成什么样呢?在冯梦龙《三言》中,有文《羊角哀一死战荆轲》,给故事续了个“好足”:羊葬左后,梦见左来哭诉,说邻居荆轲强横,欺他忠厚老实。羊怒,奔荆轲庙怒叱。次夜,梦左复来哭诉。羊遂打毁荆轲神像,取火焚庙,自刭于左墓之旁,去阴间助左一臂之力。当晚,风雨大作,喊杀声闻数十里。晓起视之,荆轲墓已被震碎,白骨散于墓前。楚王以羊义,加封为上大夫,敕庙“忠义之祠”。荆轲之灵,自此而绝。左羊战荆轲,得到完胜。
从故事中可嗅出,荆轲实在可恶。恶在何处?性情勇烈,不肯饶人。羊左之交本无错,却被用来诋毁荆轲。故事借羊之口,骂荆轲是“燕邦匹夫,丧身误国”,赞左是“当代名儒,仁义廉洁”。结局是羊左得“忠义”,荆轲露白骨。其实,这正是时人所想所说。从人们共识可知,以暴犯上,披鳞逆天,便是恶人,安分守己,诺诺听话,方是良民。荆轲生前失败,死后绝灵,终于如人所愿。只是从此少有性情中之国人,精神中华也随之死掉矣!唉,扯得长了,就此打住。
文章选自奔向中原的博客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